弹劾黑斯廷斯

不了解历史注定重复过去的错误。 中文圈在讨论普世价值时，常常无料空转。 与袁腾飞们宣称相反，中国历史是世界历史的一个浅滩。比较英语圈的讨论，中文圈有一点想像面对西医的中药铺。前者身后有一个巨大的实验室，后者主要是各种望闻问切。这个中文圈缺位的实验室就是历史。

一样深受极右民粹冲击的英国，为什么比美国要理性？至少没有出现外国情报机关介入的反宪政大规模暴乱。

并非英国人天生高明。 英国是人类走向现代化的先驱。走向现代政治文明的路上，英国人最早把各种错误一个不漏犯一个遍。所以它积累的教训最丰厚。 中文圈讥讽的所谓极左和白左，恰恰是许多是血泪生命换来的的理性和文明准则。

中国人最要紧补习的，除美国历以外，包括英国在印度的扩张史，奥斯曼土耳其史，日本近现代历史，沙俄苏联以及俄罗斯转型历史。 当然还有土伯特历史，蒙古帝国通史，察合台汗国，叶尔羌汗国和东突厥通史，南诏大理历史，扶余契丹高句丽在内的满洲地区史。

图：蒙古帝国时代的欧亚大陆

1787年，当美国国父们在费城立宪的时候，英国国会开始了对帝国驻印度第一任总督沃伦黑斯廷斯(Warren Hastings)的弹劾，指控他贪渎滥权，导致局面不可收拾。 黑斯廷斯此时没有一死了之，以此鸣冤，证明他的神经真比已故伟大强国魔都书记陈良宇还要大条。

图：沃伦黑斯廷斯

黑斯廷斯1732年生于英国牛津郡丘吉尔镇。祖上是当地世代望族，但在英国1640革命中押错了宝。追随后来被处决的查理一世，遭到清算，从此家道中落。

沃伦黑斯廷斯的父亲是小镇牧师，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去世。好在好心的叔叔资助他去了英才辈出的西敏公学(Westminster School) 。

图：西敏公学

黑斯廷斯学业优异，但是16岁那年，叔叔去世。他不得不辍学，靠家人谋到一份东印度公司书记员的差事。

当时东印度公司只有区区几百号人。书记员是最低职位。只招年纪不到16岁，识文断字的没落贵族子弟。

图：东印度公司

当时没有疫苗，更没有空调。炎热的印度疫病流行。去东印度公司的孩子十有七八水土不服，活不过两年。

但只要撑过两年，就有机会出人头地独当一面。干到三十岁的不少已经富甲一方。

中文圈最喜欢贬低的无外乎穆斯林和印度人。其实两者的历史底蕴都远非中文圈可比。印度在英国人来到时正值穆斯林王朝莫卧儿帝国。当时印度三个邦，孟加拉，比哈尔，阿萨姆是全世界前工业革命时代的纺织业中心。

图：日不落的大英帝国（红色部分，与世界）

纺织业就是当年的高科技。英国历史学家达尔林浦尔估算印度当时的GDP就相当于全球25%，而此时的英国仅仅1.85%。

英国暴富一个原因是工业革命以后，大量的纺织业搬去了英国。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经营印度。英国东印度的报告描写印度的财富就像恒河之水，奔腾而出滔滔不绝。英国在工业革命前已经完成了军事革命，完全掌握了热兵器。当然，当时印度的许多民兵和部落武装，也开始普及热兵器。

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当地扩张，得益于本地发达的银行业和雇佣兵市场。印度人当时已经经营着绵密的银行网络。注意：是银行，不是钱庄。

从这些银行搞到钱就能在雇佣兵市场上雇请彪悍的南亚和中亚佣兵，又叫西婆依(Sepoy)。假如当地的印度各部团结对外，英国人毫无胜的。

图：西婆依（Sepoy)

除了反英部落，土邦，英国人另一个强劲的对手是人多势众，武器精良的法国人。

不过在印度打先锋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佣兵论功行赏。法国军队像是强国央企，干多干少一个样，事事请示汇报。不出几年，英国人靠一出承包制打败大锅饭，把法国人赶出印度。

图：法国在印度一度势力范围庞大。红色为其占领区。绿色为其势力范围。

黑斯廷斯跟着东印度公司转战南亚大陆，出生入死。不仅幸存下来，而且崭露头角，给东印度公司大佬罗伯特克莱夫(Robert Clive) 留下深刻印象。到了29岁，黑斯廷斯已经是东印度公司一方大员。

东印度公司在同印度孟加拉本地诸侯西拉杰乌达拉（Siraj-ud-Daulah）的战斗中险种取胜。

西拉杰乌达拉（1733-1757）靠祖上功业，势大财雄。可能因为实在是太。西拉杰乌达拉挥金如土任性不羁。虽然今天的印度人把他拔高为一代贤人，他年轻时荒唐事可没有少干。如土中长大。不知怎的他跟英国人杠上了。以英国人违反租约为由，偷袭围困并夺取了英国人在加尔各答的据点。

图：西拉杰乌达拉

图：年少轻狂，纵情声色的西拉杰乌达拉

控制加尔各答以后，行事张狂的西拉杰乌达拉对当地富商豪门予取予夺。当地望族塞斯家实在忍不了西拉杰乌达拉不仅随意敲诈，而且动不动威胁明天就要把他家男人掳去割小鸡鸡。就暗中联络西拉杰乌达拉，做好准备给英国人当带路党。

图：西拉杰的军头和日后篡位者米尔贾法尔（Mir Jaffar）

东印度公司派遣的雇佣军在贾法尔放水配合下，先夺回了加尔各答。后在帕拉什（Palashi）与西拉杰乌德拉对峙。

图：普拉什之战又称普拉西之战。是东印度公司印度扩张历史的转折点

天降暴雨。英国人及时将火药用雨布遮好。马大哈的西拉杰没有在意。雨过天晴，西拉杰部队火药全湿，东印度公司雇佣军发起冲锋，枪炮齐射，大获全胜。西拉杰乌达拉落荒而逃，最后被米尔贾法尔抓住杀死。

东印度公司随即扶持贾法尔继任。贾法尔把孟加拉防务全部交付东印度公司的雇佣军。但年事日高的贾尔法，越来越力不从心。英国人又换上了米尔卡西姆（Mir Qasim）

图：阿尔卡西姆（Mir Qasim）

黑斯廷斯提出异议。这样随意换人无助于英国信誉和利益。事实证明黑斯廷斯颇有远见。卡西姆暗中准备反叛，并且终于在1763年联合德里的莫卧儿贵族举起反旗。

随着地位上升。黑斯廷斯也接触了更多东印度公司的低效与混乱。 他受命审计公司在孟加拉的贸易，愤怒地发现到处跑冒滴漏。当地印度商人打着东印度公司的旗号，挂羊头卖狗肉，做各种不入账的不法生意。 公司同事之间论资排辈，对他这个新锐各种小鞋，挖坑，打压，靠边站。

黑斯廷斯心灰意冷挂冠而去。1764年，31岁的他回到伦敦开始疯狂消费。不过因为黑斯廷斯在印度手不算黑，所以积蓄有限，不久囊空如洗。只能硬着头皮谋求重回东印度公司。由于锋芒毕露，树敌众多，屡屡碰壁，干脆给东印度公司大佬罗伯特克莱夫去一封求助信。

没想到好事多磨的结局总是因祸得福。 克莱夫早年对黑斯廷斯印象深刻。大笔一挥，安排他出任马德拉斯，也就是今天印度东南重镇钦奈地区常务副总管。1769年，36岁的黑斯廷斯走马上任。

黑斯廷斯真是一员难得的干才。整肃弊政，步步高升。练兵打仗也是一把好手。 孟加拉土兵以拖沓松垮，毫无斗志著称。经过黑斯廷斯整军经武，成为东印度公司一支攻难克险的劲旅。克莱夫更是把这个小老弟引为心腹知己。假如克莱夫是大英帝国的李鸿章，黑斯廷斯就是袁世凯。

1772，41岁的黑斯廷斯出任印度最大的加尔各答省长。黑斯廷斯和克莱夫都认为英国在印度三大省，加尔各答，孟买和马德拉斯应合并。1773，英国通过东印度公司管理法，正式合并三省。克莱夫力荐，黑斯廷斯出任英国首任驻印度总督。东印度公司也成为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同时拥有庞大政权和军队的超级企业。

总督任上黑斯廷斯大刀阔斧，推动改革，尽力厘清货币和税收框架。他本人长期认真学习印度文化，是少数精通梵语的英国官员。 这时候黑斯廷斯遇到他一生最重要的冤家，菲利普弗朗西斯（Philips Francis)。弗朗西斯的父亲是爱尔兰都柏林一个小有文名的作家，翻译家兼地方官僚。

图：菲利普弗朗西斯（Philips Francis)

一个偶然的机会，21岁的弗朗西斯家攀上了曾在1766-1768 出任英国首相的威廉皮特(William Pitt Sr)。又称老皮特。从此时来运转，平步青云。 弗朗西斯在当时算是比较关心北美殖民地事务的。正要移民新英格兰的档口，1773年，时年33岁的他被任命为配合监督东印度公司在运作的孟加拉四人委员会成员。

图：老威廉皮特(William Pitt Sr)

弗朗西斯职务有点像监督黑斯廷斯的御史。 两个人无论政见还是性格根本就尿不到一块儿。黑斯廷斯认为弗朗西斯每份送往帝都伦敦的奏疏，都如同笔蘸毒汁写就。而弗朗斯西认为黑斯廷斯好大喜功。各种急于求成，思虑不周的改革不就是不断制造新的腐败的根源吗？

被黑斯廷斯改革得罪，被黑斯廷斯打入冷宫的人，纷纷投奔弗朗西斯帐下。

菲利普斯也很享受成为广大遭受黑斯廷斯“长期不公正对待”的东印度公司老员工，望眼欲穿，终于盼来的的青天。

两个人终于走到水火不容。1780年黑斯廷斯在他的工作汇报中抓住弗朗西斯的一些失误极尽嘲弄羞辱。盛怒的弗朗西斯忍无可忍，于是提出决斗。 决斗那天，由于弗朗西斯从来不曾投身军旅，黑斯廷斯还主动先教弗朗西斯如何装弹瞄准打枪。随后两人各就各位。

图：黑斯廷斯和菲利普斯决斗

黑斯廷斯让弗朗西斯先放第一枪，没有打中，随后黑斯廷斯一枪命中弗朗西斯，但他挑选非致命部位下手。还上前向倒地的弗朗西斯嘘寒问暖，安排就医。 之后两人曾经短暂和解。但等到弗朗西斯任期届满回伦敦以后，不知怎的，越想越气，于是开始推动弹劾黑斯廷斯。

这个时代大英帝国最大的事件，莫过于美国独立战争。这件事还真和印度有关。 东印度公司被英国政府赋予在印度征税的权力。随着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新员工少不了少不更事，却目空一切的达官显贵子弟。虽然是宪政民主国家。但人权自由只管在英国的政府官员。对于东印度公司员工没啥约束力。

此时，英国人发现种鸦片真TM赚。于是许多年轻的英国官吏依仗武力，逼迫印度人拔了庄稼种鸦片，好多搞税收。丰年还好，印度毕竟是膏腴之地。不巧赶上印度一年大捞，次年大旱。

终于，在东印度公司新来的广大年轻干部各种发动脑筋的作之下，印度版大跃进终于为鱼米之乡印度迎来了1768年大饥荒。

印度人民的苦难还不止于此。东印度公司把印度织工赶到一起，大搞印度版九九六，富士康。劳动强度大，环境恶劣，织工竟然宁可自残，把手指切断，也不愿意出工。

凡此种种，富甲天下的印度被祸害成人间炼狱。 而东印度公司也足够冷血。印度饥荒蔓延，东印度公司的税收收入不减反涨。还 在印度大饥之年，董事会重点讨论是该不该增加股息，增加多少。

作为宪政国家的媒体，英国报纸把这些荒唐公诸于众。印度饿殍遍野让美国人触目惊心。当时东印度公司供应着北美的茶叶。 被激怒的美国人决心宁可不喝茶叶，也不能跟这个草菅人命的国家过下去。 于是我们在美国国父潘恩的笔下，看到他讲起英国一口一句暴政。跟今天上街的美国大学生是不是有点像？

既然已经酿成如此恶劣的政治影响，给大英帝国的光辉事业带来了难以挽回的损失，不追究怎么行？ 已经回到英国的弗朗西斯立刻正义感爆棚。他满怀新仇旧恨推波助澜，四处活动：东印度公司不仅腐败失控，而且情况比大家从媒体上得知的糟糕得多。

按照弗朗西斯说法，推行暴政，鱼肉乡里，贪污腐败，幕后黑手当然是东印度公司。 但是出面操盘的罪魁祸首就是黑斯廷斯。 东印度公司大佬罗伯特克莱夫在1774年已经作古，也没有人再给黑斯廷斯说话。 经过数年不倦的努力，一场弹劾黑斯廷斯，追究元凶首恶的大戏如愿开场了。

按照弗朗西斯说法，推行暴政，鱼肉乡里，贪污腐败，当然都是东印度公司员工出面干的。但是根子就在印度总督黑斯廷斯那里。他纵容腐败，用人不当，行政草切，草菅人命。

经过数年不倦的努力，一场弹劾黑斯廷斯，追究元凶首恶的大戏如愿开场了。

图：英国国会审问黑斯廷斯

平心而论，黑斯廷斯在英国治理印度历史上清廉自守，推动融合，保护当地文化，锐意改革堪称楷模。 对黑斯廷斯的审查持续到1795年，宣告其无罪。 晚年黑斯廷斯入选英国皇家枢密院，类似被授予龙图阁大学士，也算英国版位极人臣。